替罪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那日天阴的厉害,他对我说,「你替她认罪,我娶你。」

「现在贵妃杀人都犯法了吗?」

「废话,她特么杀的是皇后!」

当我被关入天牢时,父亲只说了一句话,「值得吗?」

1

我叫百里奚,是皇帝的义妹,平日里以表兄妹相称,也算是个皇亲国戚。

我有一个心上人,他眉毛英气,眼睛狭长,眸子里的光亮有摄人心魄的魅力。

他只消看我一眼,便会让我神魂颠倒,什么事都能答应他。

所以,当我心上人的心上人,当今圣上的纯贵妃在御花园的池旁亲手把皇后娘娘推下去时,身处凶杀现场的我,受不住他要娶我的诺言,直接顶了这谋害一国之母的罪名。

如今在这牢里,等着坤宁宫的消息。

若皇后活了,那我便风风光光嫁给太子少傅周子钰。

若她死了,那我就……啥也不是了!

不过好在连老天都站在我这一边,不过一日我便被放了出来。

彼时周子钰在天牢门前等着我,他一身的墨色锦袍衬着肩宽腰窄,人也愈发显得挺拔。

说实话,这个颜色符合他的年纪和性格,但我却不喜欢。

我喜欢一身白衣,英姿飒爽,意气风发的感觉。

从前他做我老师时,我便同他说过,可他从来没有听进耳朵里去,总是蹙眉让我多读书,少说话。

我那时还在想,一个二十六岁尚未娶妻的男人,虽然长得颇有几分姿色,但是这不苟言笑,清冷孤傲的性格,也是找不到媳妇的。

直到他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有大把的姑娘沉迷于他的美色,但他却因一人封闭了自己的内心。

再再后来,他因为才学和被父亲举荐的原因得到了皇帝表哥的赏识,做了太子少傅。

我得知此事后还和他俩大吵了一顿,但无论是父亲还是表哥都叹气的同我说,「阿奚,值得吗?」

我开始时不时的往宫里跑,给太后请安,给皇嫂问安,目的就是能每次都绕去东宫,同周子钰一道出宫。

后来,我见到了他的心上人,彼时她也不过是个妃子,温柔的坐在皇嫂身侧。

长得虽美,但不明媚。

原来,他喜欢这样阴郁的美人儿。

我开始效仿,就算不生病,也没事拿个帕子咳嗽两声。

他紧皱眉头的嘲讽我东施效颦。

他说我除了重新投胎,否则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纯妃半点温婉,只能是个跳马猴。

我失落了好一阵,以为自己这辈子注定同眉眼好看的人没什么缘分时,机会就这样来了。

纯妃日益得宠,封了贵妃后更是把野心打在了脸上,不知抽的哪门子风,在御花园的池边直接推了皇嫂下去。

我惊愕的瞪大眼睛,但下一瞬赶紧跳入池中救人。

冬日的池水冰凉刺骨,待裹着皇嫂上来时,整个人都已冻得木了。

周子钰来的时候紧张的盯着贵妃,问全身干爽的她有没有事儿?

……你瞎啊!

我没有力气再看两人的嘀嘀咕咕,只等着皇帝表哥还有太医过来,赶紧给贵妃定罪,我好回去泡个热水澡。

可我还没有等到主持正义的人来,颠倒黑白的反倒先找上门来了。

2

周子钰给出的理由,瞎掰到让我觉得可笑。

他说我是圣上的表妹,爹爹又是手握兵权的异性王,皇家定不会为了一次「不小心」就把我怎么样?

「可绵绵………纯贵妃不一样,她会被处死的!」

既然怕处死,为何还要伸手谋害?

看着周子钰忧心的愁容,又看了看躺在那里昏迷不醒的皇后,我还是咬牙同意了。

没办法,他给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只是我被侍卫请去天牢,经过始作俑者的时候,她脸上得意且傲娇的表情还是深深惹怒了我。

我这个人从小是被惯大的,凡是让我不开心的人,我必须让他们难过。

就算是周子钰的心上人也不好使。

谁让我底气硬呢!

可周子钰亲自送我回家,并且在马车上言辞恳切的替纯贵妃向我道歉。

他说话时,狭长的眸子直直盯着我,眼中全是对那人的关心。

我心中所有的怒意一瞬间都消散了。

我卸下了周身的力气,觉得无趣得很。

我回家狠狠地被灌了几日的姜汤,身体的寒气去的差不多了,又是一条好汉!

我趁着月黑风高夜,翻墙溜进周子钰的宅子,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所以他看到我也没有多惊讶。

彼时,他一人独饮,脸色微红,显然是有些醉了。

我想着他迷糊了更好,抓紧时间把我俩的婚事定了。

早结早利索,我就能每日看到这让我魂牵梦绕的眉眼了。

可我心中的算盘还没有打响,他就迷乱的一把握住我的手,分不清眼前人的唤了一声,「绵绵……」

那是纯贵妃的闺名,不是他能叫的。

可我没有堵住他的嘴,只蹲下身来,从下往上的看着他,低低的问了一句,「那么喜欢她?」

周子钰长叹了一口气,又是一杯烈酒。

他的眼尾有些红了,他握着我手的力气越来越大,他不甘的说着他的心伤。

他今日去东宫,遇到了看望太子的皇上和纯贵妃。

站在那儿的三人就像是一副父慈子孝母贤惠的美妙画卷。

而周子钰垂头立在一旁,连个外人都算不上,只是个下人。

这种爱而不得的心情,我懂!

我抬手抚上了他的眼尾,轻轻的说了一句,「周子钰,我做她的替身好不好?」

「你以后,看着我好不好?」

我的声音暗哑,似在勾引他已模糊的意志。

他若有似无的「嗯」了一声,然后与我的额头相抵,周身的凛冽气息让我不禁皱了眉头。

他定然是不爱吃糖的,一点儿也没有甜滋滋的味道。

3

我一夜未归,且累的腰酸腿疼。

但罪魁祸首却睡得安稳香甜,甚至拽着我的一根手指,不放我离开。

我顶着吓人的黑眼圈,跟个大冤种似的坐在床边,思索着一会儿要如何同他讨些便宜。

周子钰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如此阴暗的我,着实吓了一跳。

他往后退的时候发现还攥着我的手指,脸色更是不自然了几分。

我猜测着昨晚的事,他还记得几分,便出声试探道,「先生昨晚可真是……勇猛啊!」

我特意低头做娇羞状,眼睛暗中观察他的反应。

他蹙眉看了我许久,神情也是一直在纠结,可最后他终是叹了口气,带着宿醉后的独特沙哑,「我都记得。」

那你不早说!

我扬眉伸手的对着他,周子钰有些不解的问道,「你干什么?」

「要好处啊!」

我眉飞色舞,绘声绘色的说着我昨晚的心路历程。

昨夜他喝的酩酊大醉,与我额头相抵间还算缱绻柔情。

我本以为他被我的真诚打动了,以后做一个替身,时时刻刻在他的身边。

可他却先打败了我。

他「嗝」的一个酒嗝儿差点没给我整吐了。

我捂着鼻子后退,待到了安全距离后方才停下。

周子钰迷糊的摇晃了许久,终于在走到床边的那一刻,「吐了!」

一床啊!

「yue!」

我现在想来还是万分的恶心。

床内的周子钰脸色不足以用尴尬来形容了,他满脸通红地憋了半晌,才不自然的说道,「那你要什么好处?床铺是下人收拾的。」

「此言差矣啊先生!」我摇摇手指,然后突然上床凑近他,像是悄悄话一般的轻声道,「若不是我叫的他们,后果不堪设想啊!」

我俩彼此对视,然后不约而同的想到了惨不忍睹的后果。

一阵恶寒,俩人齐刷刷的打了个哆嗦。

因为这次的醉酒,我感觉到周子钰对我的态度有了些许的变化。

他不再那么排斥我,我去他家蹭饭他也不会同从前那样地冷脸。

我假意天色太黑,央他送我回家时,他也欣然接受,遇到人多时,还体贴的站在我的外侧。

更甚至,他在小年那一日送了我一只珠钗,还说是时下小女儿们最喜欢的样式。

他亲自为我带上,然后端详了许久,说了一句,「真好看。」

我嘴角弯起了合适的弧度,笑的温柔又笑意。

可夜里,我对镜梳发时,喃喃的问了一句,「谁好看?」

是珠钗,还是我?

周子钰如今是真的把我当做了替身,我的示弱让他想到了宫里的那位。

可我父亲是将军,我从小性子像他,哪里会怕天黑?

他今日的无故殷勤,也不过是因为心上人的生辰罢了!

我一时竟不知我俩谁更可悲。

是他眼看着心上人坐于高位,与他人千娇百媚,还是我的……一意孤行。

父亲又一次找到我,他严令禁止我再同周子钰接触。

他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一脸哀求得同我打着商量,「奚儿啊,你放过自己吧,好不好?」

不好!

4

我和周子钰维持着彼此的自欺欺人,度过了新年,迎来了春光灿烂。

国库充足,百姓安居,皇上高兴,今年的春猎排场是极其的阔。

我一身劲装,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周子钰面前时,他明显一愣。

这几个月的我,一直是粉红,水蓝,橘黄的衣裙。

此时的墨黑色,大概让他找不到替身的感觉了。

怪我!

他张张嘴刚想要说些什么,就被身后的声音打断了。

「奚儿,陪朕比一场如何?」

皇帝表哥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的事情他都知道。

他敬重周子钰的才学,却不喜欢我同他走的太近。

皇帝没有理会周子钰的行礼,我知道这是在表达他的不满。

但我却是无所谓的,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更何况不过是个小小的不搭理。

我扬了扬手中的弓箭,朗声回道,「比就比,若奚儿赢了,圣上可要答应我一件事!」

「哈哈,你这丫头!」他拍了拍我的头,像从前一般溺爱得看着我。

上一次皇帝表哥这样看我是什么时候了?

还是……

我的心脏陡然间一痛,我赶紧低下头逼退严重的湿润。

他大概也想到了什么,低低的叹了口气,然后缩回了手。

空气静止了许久,我缓和好心情再抬头时,看到了周子钰探究的目光,和纯贵妃咬牙切齿的嫉妒之色。

我知道他们误会了。

真是一对心思龌龊的人!

因刚刚情绪变化,我此时谁都不想讨好。

翻身上马,驰骋在林间猎场,岂不是更快乐!

只是不知为何,皇帝表哥也叫来了周子瑜和安贵妃同行。

我今日的收获颇丰,连连射中猎物,最后表哥认输,方才收手。

众人往回走,周子钰与我并排而行,他一直兴致不高,眉眼间全是郁郁寡欢的模样。

我自是受不得那璀璨的眸子染了无尽的忧愁,便侧身同他低声说道,「先生今日不高兴?那我把猎来的都给先生如何?」

周子钰本是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闻言便朝我看来,几息后才缓缓问道,「你今日很开心?」

「嗯!」我重重的点头。

我这几年心口一直有块石头压着,动不得喘不匀。

今日难得酣畅淋漓得撒野一番,也算是轻松了片刻。

可周子钰却是误会了我的意思,他抬头看了眼前面皇帝和纯贵妃的背影,然后莫名其妙的问了一句,「你不是喜欢我吗?」

他直白的话让我错愕,而我的马却因为突然冒出来的黑衣人受惊了。

皇家猎场出现刺客,简直是对天恩的挑衅。

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周遭侍卫不过一刻钟就解决了大半。

我呆愣的看着满地的血流成河,突然觉得晕眩,恍惚间像是要从马上摔倒。

周子钰从来平静的眼神,此刻有些慌乱的看着我,他下马站在我的腿边,自上而下的看着我,嘴里说了一句,「别怕!」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冲上心口,我的心上人用如此温情的眉眼,缱绻的声音同我软语,是我即便在梦里也求不来的。

许是我的脸色太过苍白,身旁的周子钰慌乱的把我抱了下来,一下一下的顺着我的后背,在我耳边喃喃道,「别怕,我在!」

真的在吗?

会一直陪着我吗?

5

周子钰扶着我走到皇帝和纯贵妃身后,我清楚的听到女人嘲讽的冷哼,也感受到了身旁的男人一僵。

原来,他还是在意她的。

我因心事烦扰,身体的灵敏度下降的厉害,但当一个还没死透的刺客猛然起身扑了过来时,对付他我还是绰绰有余的。

患难见真情,这句话没有错。

面对危险时我和周子钰同时出手,只不过我是把他们仨都护在了身后,一剑解决了刺客。

而他……护住了纯贵妃。

我当即看向表哥,他也在看着我。

他做了多年的皇帝,严重的威慑已是寻常,但此刻却多了一丝心疼和狠厉。

我知道他的意思,可我却怕的厉害。

我双腿一弯,跪在了地上,严重哀求的意味明显。

他蹙眉看了我半晌,终是拂袖而去,只留下了一句话,「奚儿,值得吗!」

我狠狠地闭上了眼,瘫软在地。

都问我值得吗?

凭什么不值得!

因着遇刺,春猎也虎头蛇尾的草草结束。

周子钰虽然在危难关头救了纯贵妃,但对我似乎也越来越不一样了。

他好像不再只单纯的把我当做一个无聊解闷的替身。

他开始穿明亮的衣衫,开始同我一起品尝甜腻的点心。

他会搜罗少有的剑谱送给我,甚至会特意记得我的生辰,与我把酒言欢。

月黑风高夜,彼此有些醉了,出口的话也含糊的厉害,听不大清。

周子钰突然欺身凑近,低沉地说道,「奚……儿,我以后也这样叫你可好?」

他的话一字一句敲在我的耳蜗,震得我有些耳鸣。

我呆愣的看了他半晌,然后伸出手指轻轻的勾勒他的眉眼。

他的眸色渐深,薄唇微抿,喉结上下滚动。

他璀璨的眸子里,此时全是我的倒影。

我像是怕惊动月亮一般的悄声问他,「你喜欢我?」

「嗯,喜欢。」

他的脸慢慢放大,直到与我咫尺之间,怕我没听清似的,又重复了一遍,「奚儿,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我做了一个梦,那个一身白衣,肆意飞扬的少年回来了!

他眉毛英气,眼睛狭长,眸子里的光亮有摄人心魄的魅力。

他其实长我两岁,我该叫他表哥,可他从来不让,我从来不叫。

他十八岁时,便跟随父亲去边关打仗,出发的前一夜他对我说,「奚儿,待我打了胜仗,建功立业归来,便让皇兄赐婚!」

「到时,十里红妆,让奚儿做最阔气的新娘!」

他说这话时,笑的灿烂,眼中有星河璀璨,有他向往的黄沙大漠和无边疆场。

他要做一个守护百姓的大将军,这是他的梦想。

我成全他,皇帝表哥也成全他。

离别时,我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看着披着战甲,骑着骏马的小将军,我和皇帝表哥都觉得骄傲。

可从没有人告诉过我们,那一别便是一生……

6

大军凯旋而归那日,天阴沉的厉害,百姓夹道而立,却丝毫没有欢庆的氛围。

我一身雪白站在大殿之下,身旁的皇帝表哥始终握着我的手腕,力道大的连指节都泛了白。

宫门大开,队伍一点一点的逼近,首当其冲的是我父亲,身后便是由众多士兵抬着一口黑棺。

我身子颤抖的厉害,绝望的情绪在一瞬间迸发,我挣脱皇帝表哥的手,飞奔的扑向我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我扒开众人,想要用力的推开那沉重的棺盖,却被父亲从身后抱住。

「奚儿,别看,别看!」

父亲向来中气十足的声音,这一刻如同苍老了十岁一般,沙哑且带着哀求。

我手脚毫无章法的挥舞着,就为了挣脱父亲的怀抱,可我的力气哪里能与他对抗。

半晌无果后,我颓然的停下,慢慢抬头看向父亲,轻声的同他打着商量,「爹,我想看看他。」

「求你了,再让我见一见他,好吗……」

我与他对视良久,这个征战沙场半生的男人,终是眼眶湿润的败下阵来,「……好。」

棺盖被士兵缓缓推开,一切好似慢动作一般,不过几息,却好似过完了我们相识的十六年。

我走上前想好好再看一眼我心悦的少年,可入目的只有一身银亮的铠甲。

我怔愣的看向父亲,「他呢……」

「尸首……掉入悬崖,找不到了。」

传入耳中的话,好似巨雷一般,让我脑子「轰」的一声炸裂开来。

我呼吸逐渐急促,有一种濒临窒息般的感觉。

我伸手摸向那冰凉的铠甲,轻轻的呢喃道,「阿澂。」

没有回应,就连风都静止了。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这世上再没有,「阿澂」这个少年了。

没有人会陪我舞刀弄枪,会陪我上树爬墙,陪我满宫的胡闹。

没有人会在除夕,牵我的手去到最高的城墙,看京城的繁华,看璀璨的烟花。

没有人,会在我夸皇帝表哥文韬武略样样精通时,泛着酸的问我,「你不是喜欢我吗?」

也没有人会红着耳尖的悄声在我耳边说,「奚儿,我喜欢你。」

那个一心为国为民,眉飞色舞的说要辅佐皇兄的少年,那个意气风发说要打了胜仗娶我回家的少年,再也没有了……

他永远的留在了边关,留在了最美好的十八岁。

阿澂是真正的皇亲国戚,皇帝表哥从小便与他亲厚,如今又战死沙场,葬礼的规格如同国丧。

待一切尘埃落定,我站在他的陵寝前,呆呆的看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皇帝表哥从身后拍了拍我的头,出口的话声音很轻,不知是说给我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听的,「我们都好好的,别让他担心。」

嗯。

我从这场故人梦中醒来时,枕头已湿了大半。

头顶的纱帐,还有桌旁的男人,都让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好像,我这两年都是一场梦,他还活着。

他还在。

「郡主醒了。」

男人得声音清冷,不是梦里的朗朗。

嗯,醒了。

梦醒了,人也醒了。

7

「你喊了一整夜的阿澂,是谁?」

其实不怪周子钰不知道,他出身贫寒,家中从前连温饱都解决的很费劲,就算他读书,也是个穷酸的读书人。

哪里会关心皇子的名讳。

但周子钰也是个有气性的,即便他的姿容甚好,很多的商户女都心悦与他,他也一一拒绝了。

他一直在等着幼时的青梅竹马,他想的是待她二十五岁出宫,两人便能喜结连理,做一对贫贱夫妻。

可他遇到了我。

或者说,上天垂怜,让我遇到了他。

在阿澂走后的第二年,我终日郁郁不乐,皇嫂常常宣我进宫,找些西域进贡的新奇玩意儿逗我开心。

那一日的太阳很烈,我走出宫门时不过随意一瞟便定住了。

那个一身布衣的男人,眉眼同我心心念念的少年郎长得极为相似。

只是,他更多的是沉稳与清冷。

他在等那个每年只能见一面的心上人,只可惜那一年她了做皇帝的女人。

我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绷不住了,我强颜欢笑了一年,在这一刻装不下去了。

我不顾所有人的劝阻,把他当做了阿澂的替身。

哪怕自欺欺人一辈子,哪怕利用强权禁锢,我也要他。

所有人都一遍一遍的告诉我,「奚儿,值得吗?」

「周子钰不是你的阿澂!」

可我只是太想他了,我只是想见他最后一面啊……

我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痕,看着桌旁的男人,一字一句的回道,「阿澂是我的心上人,是要建功立业,迎娶我做王妃的人。」

周子钰的脸色,因我的话瞬间铁青,他踱步到我面前,双手握住我的肩膀,愤恨的问道,「那我又是谁?」

「一个眉眼很像他的人。」

他瞪着眼睛怔愣的看了我许久,面容也逐渐黯淡,最后变得惨白。

他再开口时,声音喃喃,不知是在问我,还是在自语,「到头来,我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我凝眉望他,隐隐不解又隐隐明白了他语气中的不甘。

我到今时今日仍然见不得那眸子里的神伤,「别伤心了,我也是替身啊!」

这是我能给他最大的安慰。

他终究不是他,所以当他要我进天牢时,我不难过。

当他把我当做其他人时,我不神伤。

就连他舍命救人时,我亦觉得正常。

唯独天子威慑,我怕他没有命陪我继续走下去。

说白了,我要的不过是眉眼如初罢了!

周子钰离开时是踉跄的,我大抵猜到,对于他来讲我不再是个替身了。

我有些为难,我只希望我们永远单纯的在一起,莫要真心,只余陪伴。

所以我没有去找他,想让他自己想明白。

最终我赢了,他确实来找了我。

可我也输了,因为他是带着真心来的。

「奚儿,别去打仗了,大凉那么多的男儿,为何要你一个女人上战场?」

「奚儿,嫁给我好不好?」

8

沉寂了不过三四年的时间,俯首称臣的番邦又开始屡屡挑衅,边境百姓提心吊胆。

消息传来京城,我越过父亲,直接面圣,请求出征,哪怕做个无名小卒。

皇帝表哥直接拒绝,斥责我在胡闹。

我定定的跪在殿内,模糊的双眼看不清那坐在高位上的人,只问他,「表哥难道不想知道他去过哪些地方吗?」

「不想知道他向往的黄沙大漠,无边战场是何等的壮阔吗?」

「不想去看一看……他落下去的那片悬崖吗?」

空气中弥漫着寂静和哀伤,悲凉与回忆。

过了许久,才听到他低低的声音,「可我怕你也回不来。」

「怕他入梦怪我,没有照顾好你。」

这一刻,他没有自称朕,像多年前还是太子一般,总是护佑着我和阿澂。

「表哥,我想去看一看,我想替他守护大凉的疆土。」

「……好。」

「记得回来。」

我重重的磕了一个头,算是谢恩,也算是告别。

说服父亲则是一场硬仗,如果说服皇帝表哥是用情意打动的,那么父亲除了威胁别无他法。

最后,他终是妥协。

待出征的名单出来时,我同周子钰大概有半个月未见了。

他匆匆跑来,平日的沉着冷静,全然不见。

他失了分寸般的拽着我,问我可不可以不去边境,问我可不可以嫁给他。

我垂眸看着相牵的两只手,想着若是去年他同我说这样的话,我定欣然接受。

可如今……

「先生,」我淡然开口,「从前拿你做替身对不起。」

「但我以为,我们彼此各取所需。」

我要他的眉眼想念故人,他因我一步登天,成为京中新贵,还能常常见到自己的心上人。

只是,他不够专一。

可我这人向来薄情,阿澂从前便说,我此生唯一的厚爱都给了他。

我用力的把手抽出,坚定的拒绝了周子钰。

对上他猩红的眼尾,这一次我没有触碰,只告诉他,「我要去走一走他去时的路。」

「先生,就此别过,他日再见,不知何时了。」

「你会回来吗?」

「那便要看奚儿的命了。」

若有命,便不回了。

苍茫天涯,同他相伴。

临行那日,皇帝表哥还是站在了高高的城墙之上,为所有出征的将士们鼓气践行。

不过这次,换我一身铠甲,抬头来仰望。

我要调转骏马前行时,看到了城墙之下的周子钰。

隔着重重人海,遥遥相望。

突然想起他昨日翻墙来寻我,同我从前去他府上一样。

他像是忘了我之前的拒绝,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话,嘱咐我注意安全,要我别逞能,记得给京城来信。

最后哀求的低语,「你可不可以想我?」

我看着他的模样,蓦然有些心疼有些好笑。

感情真的是心不由己,他从前多么不爱我,此时便多么的祈求我。

我蹙眉沉思了好一会儿,再次的拒绝了他。

我对他说不会想他,要他也不要想我。

或许他此时不过是因为知道自己是个替身,心有不甘,并不是真正的喜欢我。

「所以,不要想我,记得忘了我。」

多可笑,曾经别人劝我的话。

从我嘴里说来,就很讽刺。

9

与京城的这一别,再回来已是一年半以后了。

这期间,我走过阿澂路过的河山,上过他拼杀过的战场。

也去过……他坠落的那片悬崖。

那是把番邦打跑,大军全面获胜的第二日。

我不顾后背还没愈合的伤口,提着两坛烈酒便独自去了那崖顶。

深秋的风很大,我特意往下看了一眼,深不可测,绝无生还的可能。

我坐在崖边,慢悠悠的喝了一坛酒,我几次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说给谁听。

又有谁愿意听我絮叨那些从前的过往呢?

黄昏将至,我起身离开前,把那坛没动的酒扔入悬崖。

「阿澂,生辰快乐。」

别担心,我很好。

我同大军回京城时已是冬日,街上全是翘首期盼的百姓,他们在欢呼将士的勇猛,也在急切寻找着自己的亲人。

行至宫门时下马,皇帝表哥已带领满朝文武等候多时了。

一年多不见,他身上的威慑更深,面对大将军的跪拜,气度更是威严。

可他抬头看向我时,我们的眼神在空中交汇的那一刻,我却觉得他松了一口气。

「回来了。」

「嗯,回来了。」

他明明看着我,却好像……问的不是我。

我不想在这欢庆的日子里让彼此心伤,目光停顿片刻后便移开了。

然后我看到了表哥身后的周子钰,他如今不在是太子少傅,已进入内阁,成为了京中的新贵。

他倒是和从前没什么区别,还是熟悉的眉眼,还是那一副清冷的模样。

他似是发现了我的凝视,抬眸也看了过来,但也不过一瞬,他那眉头便蹙起,似是对我有深深的不满。

我知道是为什么。

周子钰的不满从迎接,到宫宴结束。

他把我堵在了一个角落里,他胸膛的呼吸起伏很大,眉心褶皱不平,眼尾一片猩红。

「百里奚,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

我与他对面而站,若从前看到这样的他,我会心疼,会难过,会抬手抚上他的眉眼。

可此时,我的心无波无澜。

是的,去了那崖边,我便放下了。

假的,终究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我神色淡淡,语气平平的开口,「先生与我不过是从前的师徒,如今的陌路。」

「本郡主为何一定要回信。」

许是我说的太决绝,周子钰的面上先是一愣,然后是满目的不可置信,最后皆化为唇边悲凉的一笑。

「百里奚,你说你与我陌路?」

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把我往后推,我后背「砰」的一声撞到墙上,疼得我闷哼一声。

「凭什么你以为撩拨过我后,便可以潇洒离场?」

「凭什么留我一个,在这里等着你?」

「凭什么……你不喜欢我了。」

面对周子钰一声一声的控诉,我忍着疼回道,「我从前是说过要嫁给先生的胡话,但也是因为先生的眉眼像我的心上人。」

「我虽然撩拨过,可若没有我,你又怎么会有今时今日的地位。」

「我们不过是彼此的替身,先生又何必装作如此的情深呢?」

我说的决绝,抬眸看向他的眼神更是毫无情意,「我从前便说过,我这人薄情的很。」

「我的爱,你不配。」

10

周子钰离开时那失魂落魄的背影,让我为他流了一滴泪。

无关情爱,只是可怜。

因为我,他荣华富贵。

因为我,他心殇绝望。

可有一句话,我没说错,我们从前是彼此的替身,只是他不够专一罢了。

但我后来被纯贵妃召见时,却觉得周子钰可怜。

他的替身……

我永远也学不来面前这个女人柔软的美,一举一动之间的媚。

就像阿澂曾经说过,「我家奚儿上树爬墙我乐意,我惯的谁也管不着!」

许是我想的太入迷,纯贵妃唤了我好几声,我才听到,她问我在想什么,满脸的笑意。

「不过是忆起些往事罢了。」

「是有关三皇子吗?」

……

这还是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在我面前这么直白的提起他。

纯贵妃微微一笑,她说她进宫十多年了,从前做宫女,这宫里的主子她见了个遍,自然也瞧过我,阿澂,还有皇帝表哥结伴而行的样子。

她说她那时便很羡慕我,少年皇帝,还有竹马皇子都呵护着我。

后来,阿澂离开了,他这个人成为了满宫的禁忌,她第一次看到了哭红了眼的帝王,看到了我一身素白,绝望悲凉的模样。

「我那时便想,做一个平民百姓也很好,」纯贵妃的眼睛看向远方,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和自己心悦之人,白头偕老。」

只可惜,她做了这宫中的妇人,再也没有权利追求自己的爱情。

再后来,纯贵妃知道我欣赏周子钰,她一面替他高兴,一面又忍不住的嫉妒我。

「所以那时……」后面的话她没说,只是露出一丝有些荒凉的笑,「郡主,对不起。」

我抬眼看向她,声音很轻,却真诚的说,「那时我也羡慕你。」

羡慕有个人护着你。

我在新年前夕去皇陵看我的少年郎,遇到了皇帝表哥。

我轻轻的抚上那墓碑上的字,耳语般的轻声说道,「阿澂,我比你大了。」

「以后,你叫我表姐如何?」

身后的表哥轻笑,他佯装生气的斥了我一句,「胡闹。」

我没有在皇陵呆很久便随表哥回宫,路上他大概看我情绪有些低落,就抬手拍了拍我的头,问我想要什么新年礼物。

我几乎是没有丝毫犹豫的脱口而出,「我要去边疆!」

「不是游玩,而是驻守。」

回答我的是不认同的沉默,和无声的拒绝。

可年后,皇帝表哥和父亲终究还是同意了。

如果你十六岁便认定了一个人,忘不了,便守着吧。

我离京的那一日,没让任何人送我,实在是不喜欢离别的伤感。

可周子钰还是来了,一身风雪,满脸落寞。

我突然想起昨日进宫,皇帝表哥还随意的提了一句,「周卿倒是真的爱你,前几日柳丞相想把女儿许配给他,都被他拒绝了。」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哎,这又是何苦呢。

周子钰在马车外站定,他仰头看着我,轻声地问我会回来吗?

我摇摇头,「若无事,便不回了。」

「此一别,还请先生保重。」

我没有留恋的想要放下车帘,却被他突然抓住手腕。

他不甘心的问了一句,「倘使你先遇到的我,会不会……」

「不会。」

我打断他的假设,陈述的告诉他事实。

他悲凉一笑,「郡主果然薄情的很,连骗都不想。」

我决绝的把手腕抽离,「我在战场上后背受伤,回京一路颠簸也没有养好。」

周子钰没想我会突然说这不着边际的话,他怔愣一瞬,有些疑惑的问,「所以?」

「所以那一日,你推我靠宫墙,我后背的伤又裂开了。」

「很疼。」

我说这话不是埋怨,不是责怪,只是在告诉他一个,关于我不爱他的事实。

「如果是他,一定会发现,对吗?」

「不,他不会推我。」

他舍不得。

番外

我叫周清安,是内阁首辅周子钰的养子。

在这个朝代,我爹算是家喻户晓,人人提起他都是恨得咬牙切齿。

世人都说,他只手遮天,结党营私,残害忠良,是个坏官。

他们还说,我爹就是坏事儿做的太多了,所以才娶不上媳妇,断子绝孙。

甚至有些自认为刚正不阿的读书人,会在茶楼,酒馆这样人多的地方,义正言辞的批判他。

可我爹从来不在意,我幼时气不过时,他还会告诉我,君子端的是问心无愧四个字,旁人的评价并不重要。

随着我年岁渐长,被皇上选为五皇子的伴读,常常进宫读书,也慢慢的开始听说了些朝事。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父亲在朝中威望很高,百官信服,皇上信任。

可我还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既然皇上给了我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为何又让他做了百姓口中的恶人呢?

直到长大以后,我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后,我才知道这世上有两个字,叫「背锅。」

好事都是领导的,坏事儿必须有人扛。

可为何是我爹呢?

后来,五皇子奉命去边境巡视,我亦跟随,在那里我见到了传说中令敌军闻风丧胆,守护大凉疆土的女将军,百里奚。

说起来,五皇子还应该叫她一声表姑,只是她离开京城时,五皇子还没有出生,我也没有被我爹收养。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有些紧张,毕竟她是很多人心目中的战神。

有着同我爹截然不同的名声。

五皇子同百里将军介绍我是周首辅的儿子时,我能感觉到她明显一愣,然后看着我问道,「你父亲如今还好吗?」

「一切都好,将军同家父认识?」

「他从前是我的先生。」

我和五皇子有些错愕的对视一眼,这关系我们从来没听说过。

京中有很多关于百里将军的传说,她女承父业守卫边疆。

她英勇善战,令敌国闻风丧胆。

她一生未嫁,只为了家国平安。

可我从来没听说,她从前在京城的事,也从来没听父亲提起过她。

后来,她领着我和五皇子去了很多地方,我们见识到了边关的风情,也体会到了将士的不易。

直到回京的前一夜,不知为何我有些睡不着,便起身在将军府里闲逛。

刚巧,百里将军的书房还亮着烛火。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那副画像,我怔愣了片刻,方才缓过神来,磕磕巴巴的问了一句,「将军为何……挂我父亲的画像?」

她听了我的话也是呆了一瞬,才怅然笑道,「这不是你的父亲,这是皇上的三弟,已故的祁王。」

或许是尘封了太多年的回忆被勾起,或许是年纪大了的人爱说起往昔。

百里将军在我回京的前一夜,同我说了许久的话。

那话里,有稚气天真的她,有年轻的帝王,有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还有我爹。

我也是在这时才知道皇上为何要我爹来背锅。

大概是又爱又恨吧。

爱他同自己的弟弟有同样的眉眼,恨他为何不是自己的弟弟。

再后来,我们顺利归京,父亲看着我的时候张了张嘴,好似想说些什么,最终也只有一句,「一切可好?」

谁可好?

是我?

还是她?

我想起百里将军的模样,她的鬓角已有丝丝白发,她的眼尾也有了褶皱。

她不再年轻,但脸上的坚毅,和眸子里沧桑是我忘不掉的。

我抬头看向我爹,同他说,「百里将军让我带一句话给父亲。」

一向沉着冷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光亮,那是我从小到大都没看过的,「她……说了什么?」

我学着百里将军的模样行了一礼,「先生辛苦了。」

这是对父亲的肯定,她知道他这些年的委屈。

可父亲却好像并不领情,只眼尾猩红的嘟囔了一句,「果然薄情啊。」

是啊,百里将军这一生所有的厚爱都给了那个她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我犹记得小时候问过他,「爹,我为什么叫清安?」

「海晏河清,一世平安。」

愿天下无战事,愿她平平安安。

(全文完)

作者:淞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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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7-20 16:13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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