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

心上人大婚之夜,我与她一帐之隔。

心上人大婚之夜,我与她一帐之隔。

她是战败送去和亲的公主。

而我只是候在帐外伺候的一个太监。

  • 「云生,快去把我的风筝捡起来。」公主坐在我头顶的树枝上,手里还握着已经断掉的风筝线。

    我举着一双手侧头看一眼站在旁边的宫女翠喜,翠喜得了我的眼色提着裙子便朝风筝掉落的方向跑去。

    「公主,您快下来吧,上面危险。」我低着头举着手,苦口婆心劝公主。

    公主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笑起来。

    她笑起来像是银铃被风吹过,灵动十分。

    「好,云生你可要接住我。」她笑着说。

    不等我反应,我便听到了风中簌簌的声音。

    下一瞬,公主便掉到了我的手上,我心下一沉,生怕她会掉到地上,用尽全力将她抱住。

    她一双手勾住我的脖子,笑声响在我耳边。

    我周身都是她的味道,手中是她酥软盈盈一握的腰。

    她的脸凑到我的脸前面,眨了眨圆圆的杏眼,其中水波阵阵,她笑着荡了荡腿:「云生,我就知道你会接住我。」

    是,我一定会接住她。

    我永远会接住她。

    第一次见到公主是在十岁那年,我父母双亡后被伯父送进宫里做了太监。

    那时候我没钱没势,只是一个刚进宫还没背景的小太监,很快就被一个有怪癖的老太监盯上。

    那日是冬至,漫天的雪落在青瓦红墙的皇宫中,调教管理我们的总管公公以孝敬为由把我献给了那位老太监。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却也知道若是从了他便也活不成了,在衣服褪到只剩下一层里衣的时候我跑了出去。

    漫天的大雪落在身上,我光着脚不知道跑了多久,最后躲在一座假山后面。

    也不知道躲了多久,我缩在那里以为自己便要这般活活冻死,却听到一道声音从假山顶上传来。

    「你光着脚,不冷吗?」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姑娘眨着她圆溜溜的眼睛,天真地问我。

    我冻得说不出话来。

    她从顶上跳到我的面前,解开她的斗篷盖在我的身上,小大人似的数落我:「你是不是傻了?衣服也不穿,父皇说了,这样会生病的。」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公主。

    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女儿,被满宫里的人捧在手心里。

    她也不是只对我好,她就是看见一只死了的小兔子都能哭一阵。

    不知道是不是温暖来得突然让我一时接受不了,我就那样倒在了公主面前。

    等我醒来的时候便已经到了公主的宫里。

    公主凑在我跟前,笑嘻嘻道:「以后你就是我宫里的人啦。」

    「云生,你在想什么?」走在前面的公主突然回过头来,差点撞在我怀里。

    我低着头,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一步:「回公主,奴才在想两月后便是公主的及笄礼了。」

    八岁的公主便这样一年一年长到了十六。

    及笄便意味着要嫁人了。

    我垂下眼,掩下眼中的晦暗。

    那些不该我有的心思,都应该被藏起来。

    「对呀。」公主笑着又转身,蹦蹦跳跳往前走,「那云生,你要送我什么作礼?」

    我紧紧跟着她的脚步,唇角不自觉往上扬起来:「公主到时候便知道了。」

    公主转身面对我,改为退着往前走,笑得明媚又张扬。

    「云生从来不让我失望。」

  • 我是公主宫里的太监总管,公主的一应事宜都是由我亲手打理。

    所以皇上命人送来画了满京城俊杰的册子我也是第一个知道。

    「那是什么?」我一进书房,还在作画的公主抬起头来看向我手中的册子。

    她鼻尖一点墨,煞是可爱。

    我拿着册子走过去,呈给她:「这是陛下送来的,上面都是京中最为出色的年轻公子。」

    「送这个来做什么?」公主从我手中拿过册子。

    我看着她随意翻了两页,其中为首的便是太傅之子。

    听闻他是这天下最有才华的人,皇上对他青眼有加。

    容貌也极为出色。

    跟公主倒也…… 般配。

    我走到公主的一侧,伸手接过翠喜手中的墨条接替她,为公主磨墨。

    「公主您忘了,前些日子陛下不是说要送些画像来给公主先看着吗?」翠喜笑着提醒公主。

    她说得没错,上次皇上跟公主说起及笄礼的时候便提到了这事。

    公主恍然大悟般,飞快地抬眼看了一眼我才扔了册子继续画画。

    翠喜连忙上前收好册子,疑惑地看向公主:「公主不看看吗?」

    「不看了,我答应了父皇要赶紧把这幅画画给他看。」

    公主对这幅画似乎很上心,总是画了扔,扔了再画,从清晨一直画到傍晚。

    见殿里越来越暗,我放下墨条去掌灯。

    「云生。」我刚走到灯前,便听公主叫我。

    「父皇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她的声音轻轻的,我辨不出她的情绪。

    我点好灯才回身,答她:「陛下视公主为掌上珠。」

    这是真的,满皇宫都知道。

    公主尊贵无双,都是因为皇上对她的宠爱。

    她搁下手中的笔,我一眼便看到她中指指侧一片红,那是执笔执的。

    下回我再不由着她这般疯了似的画了。

    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不由着她。

    所有的思绪绕着我,我低下头看向暗红的地砖,不敢再看她。

    「那他为什么急着将我嫁出去。」公主朝我走了几步。

    我低着头,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最后只道:「公主长大了。」

    公主没有再说话,只是朝我又走近几步。

    她身上的香味越来越近,下一刻便出现在我面前。

    「那你呢。」她站在我身前,低头将脸凑过来,「云生,你想不想我嫁人。」

    我……

    我一个太监,有什么想不想。

    敢什么想不想。

    殿中静了很久,我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又缓缓张开。

    我抬头看向公主,笑着对她道:「公主,晚膳的时辰到了。」

    公主生气了。

    我不知道她是气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还是气那幅画还没完成。

    一向不挑食的她,对着一桌的晚膳没有一点胃口。

    我上前为她布菜,她却看向另一边的翠喜道:「你来给我布菜。」

    翠喜连忙抬眼看我一眼。

    我无奈浅摇一下头,朝公主碟中夹了一块没刺的鱼,哄道:「公主别为难翠喜了,还是奴才来吧。」

    这偌大的宫里,除了我,再没有人能把公主伺候得更妥善了。

    或许,一切都源于我那见不得人的私心。

    公主心善,听我这样说便没再要翠喜布菜,却也没吃几口我布的菜。

    我看她恹恹的模样,跪在她身侧道:「公主若是这般糟蹋自己,奴才只有责罚自己。公主一顿不好好用膳,奴才便一日不进食。」

    是,这皇宫里也只有我最了解她。

    听我这样说,她又恨恨地拿起筷子。

    「云生,你坏透了。」

  • 「师傅,您吩咐的事,徒弟已经办妥了。」这是由我一手带起来的小太监谷子。

    我刚哄睡公主,站在廊下抬头看天。

    听他说完只淡淡「嗯」了一声,转身离开公主的寝宫。

    再过不了几日便是公主的及笄礼,自那日她把画册仍在一旁后便再也没看过。

    我也没再提起。

    想来及笄礼皇上应该也会从来观礼的青年才俊中物色人选。

    谷子跟在我身后,笑着道:「师傅对公主真是上心,这宫里怕是无人能比您对公主更好了。」

    我停下脚步,微微侧头看他。

    他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噤声。

    「这是皇宫,但凡不注意行差踏错,丢的就是脑袋。」我继续抬脚往前走。

    「徒弟谨记。」谷子也连忙跟上来,再没说一句话。

    公主及笄礼的前一夜,我将明日公主要穿的礼服都一一挂进了公主的寝宫。

    公主看向那几件华服问我:「云生,你说长大有什么好的?」

    我不知道。

    「公主不想长大吗?」我伺候公主睡下。

    她窝进被子里,一双小手紧紧抓着被子,把被子往上拉到鼻子上方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面。

    「云生。」她的声音在被子里闷闷的,听起来像是有点不高兴,「你今晚能不能陪着我。」

    这话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了。

    很久之前,她都是要我在床边陪着她入睡的。

    这自然是不合规矩。

    「好。」我笑着替她掖了掖被角,又拉了拉她的被子,将她的一张小脸都从被子里捞出来,「公主快睡吧,明日还有好多事情。」

    不合规矩的事情太多了,我总不能为了规矩事都不做。

    等着公主睡着,我才打算轻手轻脚退出去,却没有想到她拉住了我的衣角。

    「云生。」她软糯糯的声音喊了一声。

    便是这样一声声的「云生」,让我明知道前方是万丈深渊也心甘情愿跳下去。

    我回头刚要答一声,却见她依旧紧闭双眼。

    原来是做梦了。

    梦里竟是也要我的。

    我便这样在公主床边陪了她一夜。

    「云生,你就这样在床边跪了一夜?」公主早起来的时候,满眼的惊讶。

    我看向她还抓住我衣角的小手,问她:「公主还可以睡一会,时辰还早。」

    她也看向自己的手,连忙惊得放开。

    「你是不是傻!」她从床上爬起来,又气又急,「地上那么冷,跪了这么久,你的腿还要不要了。」

    我不答话,伸手将从她身上滑下去的被子往上拉,罩住她整个人。

    她不知道, 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甘之如饴的。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公主又生气了。

    一个晨间都没有同我讲话,只在用早膳的时候瞪了我一眼。

    然后在出发的时候扔给我一对护膝。

    她从鼻子里娇娇哼出一声来:「你那么喜欢跪着,等会有你跪的。」

    说得这般任性,就是不说是为了我好。

    她的心性,谁还能有我更懂呢。

    及笄礼如我想的一般,皇上请了不少朝中官员的家眷。

    其中便包括了负有才名、还没有功名在身的太傅之子。

    只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公主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依偎在皇上的怀里:「儿臣还小,还想多陪父皇几年,父皇难道是嫌儿臣烦了吗?」

    皇上被公主哄得连连大笑,最后放弃了在及笄礼上为公主选驸马的心思。

    及笄礼后是一场大型的庆生宴,一直到很晚才结束。

    公主走在前面,脚步刚开始有些急,后面又缓下来。

    最后似乎是忍无可忍,她回过头来,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明明刚刚只饮了一杯果酒。

    「云生,你骗我。」她嘟了嘟水润的小嘴,满脸地控诉。

    我一颗心迅速化成一摊软泥,我知道眼下哪怕她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不会拒绝她。

    「公主。」我微微低头,掩下眼中马上要破石而出的情意。

    她朝我走一步,离我很近,低头凑到我的跟前,问我:「你说的,给我准备了及笄礼。」

  • 我自然是为公主准备好了及笄礼。

    一回宫,谷子便匆匆朝我走来:「师傅,准备妥帖了。」

    我微微颔首,便领着公主到了她寝宫后面的一处小花园里。

    公主一进小花园,一双水润的眸子一下子便亮了。

    「你什么时候种的?」她走进花丛里,似乎不相信眼前的一切。

    我也缓缓步入其中。

    「公主喜欢吗?」我看向花丛中的公主,觉得她此时像极了落在这片蔷薇花丛中的花仙子。

    她不知道,她比这片蔷薇花夺目多了。

    「喜欢!我就说怎么今日宫中添了些香气,还以为是你换了熏香。」她回头看我,「你明明日日跟我待在一起,什么时候种了这么一片蔷薇?听宫里的老人说,这花不好活的。」

    是不好活。

    种了满山,只活了这一片。

    我笑着看她,突然觉得便是满山只活一朵也是值得。

    我抬手做了一个手势,站在外面的谷子得了我的指示便退下去,没过多久空中便出现了像星星一样的光点。

    是萤火虫。

    「云生!」公主惊叫起来,「你看!它们一闪一闪的,好像星星!」

    我准备了这么久,不过就是为了她此时的模样。

    真如想象中的一般,十分满足。

    公主是坐在小花园里睡着的,我将她抱回了寝宫的床上。

    「云生。」我为她褪下鞋袜时,她嘟嘟囔囔叫我的名字。

    「奴才在。」我轻声答。

    她却不再说话。

    我轻手轻脚将她的被子盖好,从怀里取出一个平安锁小心翼翼地挂在她的脖子上。

    「公主,生辰快乐。」我离她的脸很近。

    近得只要微微一低头便能吻在她的唇上。

    可是我不能。

    我不敢。

    我不配。

    在我转身离去的时候,床上传来公主翻身的窸窣声。

    然后我听见她那软糯糯的声音说:「云生,我喜欢你。」

    声音很轻。

    轻到一说完就散在了空中,我都没办法分辨是不是我的幻听。

    第二日公主醒来后第一时间便跑到寝宫后面的小花园里,看到一大片的蔷薇花还在那里才松了口气。

    「不是做梦。」她转身扑进我的怀里,「云生,不是做梦。」

    我急急将翠喜递过来的斗篷将她裹住。

    「公主还想要什么花,奴才过几日一起种在这里。」我抱着她回寝宫,伺候她穿衣洗漱。

    翠喜一边替公主梳头一边笑道:「公主除了这蔷薇花呀,就喜欢吃食了,您便别问公主了,别到时候让您在一片蔷薇花里种些土豆红薯。」

    她一说完,殿中一众人笑作一团。

    公主也不恼,羞红了一张小脸,嘴硬道:「谁说的,云生,改日在那园子里种些百合花,听说也很好看。」

    我笑道:「好。」

    过了及笄礼,皇上又送了几个册子过来。

    他以为公主只是不喜欢上一个册子上的人,这几个册子便又换了一拨人。

    公主拿着册子就去了皇上的御书房。

    「怎么了?我儿有相中的人选了?」还在批阅奏章的皇上放下笔笑着看向公主手中的册子。

    公主将册子放到皇上面前的案上,上前去抱住皇上的手臂。

    「父皇,儿臣不想这么快嫁人,儿臣想再多陪父皇几年,难道父皇舍得儿臣吗?」娇滴滴的声音,任谁听了也无法拒绝。

    皇上也不例外。

    「哈哈哈,朕自然是舍不得阿宁,你先挑着,挑中好的了父皇给阿宁留着,等阿宁啊想嫁人的时候再嫁。」皇上合上案上的奏章,耐心哄公主。

    这似乎并不是公主想要的回答。

    眼见公主便要跟皇上起争执,皇上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施了礼便退出殿外。

    再不知道他们在殿中说了些什么。

  • 我不知道那日在御书房内,公主跟皇上说了什么,等在殿外的我只看到公主哭着从殿内跑出来。

    随后公主便被禁足了。

    皇上从来没有罚过公主,更别说是禁足。

    整个皇宫都在猜测公主究竟跟皇上说了什么。

    可是连我都不知道的事,别人便更不会知道。

    「云生。」公主红着一双眼睛缩在床角,看上去便像是一个随时会碎掉的瓷娃娃。

    我的心也跟着揪在一起,恨不得能将她的所有难过伤痛都转到我的身上。

    「奴才在。」我站在床边,声音轻轻的。

    她看向我,眼里的泪一下子便落下来:「人长大,就一定要嫁人吗?」

    我低下头去。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或许是不一定要嫁人的。

    「我可以嫁给你吗?」公主的目光那样率真地落在我的身上。

    我接不住,我那颗晦暗的心接不住她这样的目光。

    也接不住她这句话。

    她或许说的是气话。

    我立马跪了下去。

    她从床角爬到我身前来,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云生,你喜欢我吗?」

    我……

    我骗不了自己,说不出那句不喜欢。

    我也不敢说那句喜欢。

    我已经忘记那天我是怎么出的公主的寝宫,也忘记我是怎么错过公主那期待的目光。

    一连好几日,我都没再靠近过公主的寝宫。

    一应事宜我都交给了翠喜和谷子,再由他们来向我汇报。

    直到这天,我终于等到了皇上的召见。

    依旧是在御书房里。

    皇上不是一位仁慈的君主,他的所有慈爱都给了公主。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听到皇上问我:「公主最近怎么样?」

    「公主近来心情不佳,连胃口都小了许多。」我如实回答。

    突然他的语气冷了几分:「近来公主可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皇上的话一落,我便想起那日公主落着泪问我喜不喜欢她。

    不会有人知道那一刻我的心宛如被千刀剐过。

    「没有。」

    那些话我便当公主从未说过。

    皇上直接将砚台扔了过来,砸在我的额头上,很快便有血和墨顺着额头流下来。

    「阿宁心思单纯,会说些不该说的话,有不该有的心思。」皇上的声音冰冷,「你不一样。」

    是,我应该永远牢记自己的身份。

    我的头抵在地面上,一个字没有说。

    殿中静了很久,皇上似乎想好了什么,浅浅叹了一口气。

    「选一个宫女吧。」

    我一时忘了礼仪,猛地抬头看过去。

    「翠喜怎么样?」他并不在意我脸上的震惊,自顾自道。

    痛苦之色在我眼底一闪而过。

    我只是一个奴才。

    这些事自然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不顾额头的伤,狠狠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诚恳道:「浣衣局的钗儿甚得奴才意,望陛下成全。」

    皇上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他右手撑在案上,倾身来看我。

    过了许久,他才应了一声:「允了。」

    「谢主隆恩。」

    皇上没有杀我不是因为他不想杀我,他害怕公主恨他。

    所以他选择让公主恨我。

    浣衣局的钗儿是在公主解禁这日夜里送到我的住处的。

    想来宫里也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不然公主不会这么快便知道。

    我站在门口,看着门外的公主。

    公主探头看向我屋里还盖着红盖头的钗儿红了眼眶。

    或许我应该冻死在那假山后面,冻死在我十岁那年。

    便不会成为一个会令公主伤心的人。

    「云生,是不是父皇逼你。」公主看向我额头上还未愈合的疤,带着哭腔问我。

    我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低头看着她那双绣了蔷薇花的鞋尖,淡声答:「奴才心仪钗儿已久。」

  • 公主的事再不用我亲手打理,谷子和翠喜代替我成了贴身伺候她的人。

    我身前再没有一声声「云生」,好像一夜之间,我和公主都变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一月后。

    公主刚去跟皇上请安回来,我正要去寝宫后面的小园子看我前些日子种下的百合花怎么样。

    我看着公主迎面走过来,行了礼。

    公主也如同往日一般没有看我一眼,径直与我擦肩而过,就在我直身要继续往前走时,身后的公主突然喊了我一声。

    「云生。」她叫得又气又急。

    我回身看她。

    近来她的确是消瘦了不少,听谷子说她日日都没什么胃口,膳房那边花样都翻了个遍都没法让公主多吃几口。

    自然我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她不能好好吃饭,我自然也得陪着。

    她看不见,我也得陪着。

    「你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公主朝我走过几步来,一双眼睛红彤彤的,像是她曾经养的那只小兔子。

    我低头不说话。

    我多想问她一句,为什么她不好好吃饭。

    可是我不可以问。

    公主的气性我明白,只要我不理她,她一定会被气走。

    果然迟迟等不到我的回答,她气得转身跑进了殿内,随后便传来了砸东西的声音。

    我的心好似被人拿着刀一刀一刀剐着,面上却丝毫不能表露。

    看着满园长势很好的花,我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

    等公主下次来这里,一定能开心起来。

    公主日益消瘦自然是逃不过皇上的眼,他再次召了我。

    他依旧是那个冰冷的九五之尊,他对我说:「元山寺环境不错,那里住着一位看破尘世的王爷,你去伺候他吧。」

    终于要把我送走了。

    只有把我送走。

    公主年纪还小,只要看不见我自然就会渐渐忘记我。

    我离开御书房的时候,皇上淡淡威胁道:「你去了元山寺,你的家族会过得很好。」

    他们过得好不好与我何干。

    公主过得好便好。

    只是我没有想到,公主会在半路拦下我去元山寺的车辆。

    她穿了一身不起眼的宫女装站在马车前面,展开一双手拦住了前进的马车。

    还没等马夫呵斥她,我立马跳下了马车。

    「你怎么来了?」这里多危险啊。

    公主红着眼牵住我的手,趁马夫不注意拉着我便往一侧的小路疯狂地跑。

    她平日里爬树爬山惯了,如今跑起来丝毫看不出是养在深宫里的公主。

    不知道跑了多久,跑到她的手心里都是汗。

    才到了山脚下一个小镇上。

    她在一棵树下停下来,弯着背大口大口喘着气。

    我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背,替她顺顺气。

    片刻后突然听到她大笑起来。

    就像是她去年生辰,看到那个好笑的戏法一样,笑得又开心又畅快。

    「云生。」她抬头看我,一双眼睛依旧是水润润的,笑着问我,「刚刚我像不像一只鸟。」

    我忍不住也弯了眉眼。

    这一月余,唯有此刻这一刻是开心的。

    我点点头,不禁抬手撩起她鬓边陲下来已经湿透了的碎发。

    「公主,宫外危险,您怎么能一个人出来呢。」我看着她微湿的后背,担心她会不会因此生病。

    「我不是一个人啊,谷子被我扔掉啦,他跑得太慢了。」

    公主一边跟我解释,一边朝繁闹的小镇中心走去。

    今日不知是什么值得庆祝的日子,小镇中心热闹非凡。

    我害怕公主会走丢,没有忍心放开她的手,任由她拉着我一步一步走入繁闹的小镇中。

    公主被养在深宫之中,从来没有见过民间的这些小玩意,所以对民间的玩意都格外好奇。

    终于在她拿起一个精致的钗子的时候,摆摊的太婆说了话。

    「小娘子眼光真不错,这钗子是上品,便让你夫君买来送给你吧。」

  • 公主听了太婆的话,弯了眉眼,精致小巧的耳尖一下子便被染成桃色。

    她拿着钗子侧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我:「云生,你给我买。」

    「好。」我应她。

    我和公主在客栈安置下来后,下半夜便被宫里来的人敲响了门。

    这是我早预见的事。

    我从床上抱起公主,她在我怀里动了动,糯糯叫了我一声:「云生。」

    「睡吧。」我柔声哄她。

    她便在我怀里找个舒服的位置继续沉沉睡过去。

    我将她一路从小镇抱回了皇宫,我将她放回她寝宫的床上时,天边刚好露出一丝光来。

    皇上的砚台又一次砸在了我的头上。

    「你是不是当朕不敢杀你?」他沉沉的声音里满含怒气。

    我匍匐在地,不答他。

    他不再是稳稳坐在案后,一步一步朝我走来。

    「朕杀了你,阿宁不过恨朕一时,她日后会明白朕的好。」他走到我身前,叹了一口气,「你不要怪朕。」

    「奴才不敢。」

    我不怪他。

    若不是公主当年把我带回去,我早死在十岁那年了。

    这八年都是公主替我偷来的。

    「拖下去。」皇上冰冷的声音在我头顶上传来,短短三个字便能结束我这无望的一生。

    我磕了一个头谢恩,便被进来的侍卫带走。

    刚一出御书房,一个身影便朝我扑过来。

    公主看着我额上的伤,满脸的心疼。

    她环住我的腰,哭着跟皇上说:「父皇若是要杀了云生,便也一道处死儿臣吧,都是儿臣的错,是儿臣私自跑出去的,跟云生没有关系。」

    「公主。」我垂眼,声音轻轻的,「放开奴才吧。」

    她摇头,抱我抱得更紧了。

    「你要是敢死,我就跟你一起死。」

    都是我的错。

    是我不该贪心。

    是我该死在那场大雪里。

    皇上最后免了我的死罪,罚了我五十个板子。

    谷子和翠喜也每人都领了三十个板子。

    五十个板子下来,我也只剩了一口气,迷迷糊糊间就听见公主抽抽搭搭的哭声。

    别哭了。

    别哭了。

    我挣扎地抬手,想要替她抹一抹眼角的泪,却怎么也够不到。

    「云生,你终于醒了。」我的手被一双手握住,又惊又喜的声音在旁边传来。

    我张了张嘴,用尽力气道了一句:「别哭了。」

    但是公主并不听我的话,她哭得更狠了。

    泪都落到了我的手上,滚烫。

    像是能烫到我的心上。

    「他们都说你活不成了。」她抽抽搭搭地说,「我就说你肯定不会舍得我,我就知道。」

    听说我是太医从鬼门关里抢回来的,发了两夜的烧。

    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公主又瘦了一圈。

    从她的及笄礼开始,她瘦了好多。

    后面一定要给她补起来。

    我靠在床上,伸手要拿公主手上的药碗:「公主,奴才自己来吧。」

    「我来。」她躲过我的手。

    罢了。

    我顺从地张嘴,接受她喂过来的药。

    好烫……

    「怎么了?」她注意到我微微蹙起的眉。

    看着她那张满是担忧的脸,我摇头道:「有些苦,不碍事。」

    我乖乖喝下了那一碗滚烫的药。

    「云生真乖。」她像是平日里我哄她那般哄我,「乖乖吃药就能很快好起来了。」

    时间若是能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我环视了一圈屋子,才发现钗儿不在这里。

    「钗儿呢?」

    公主嘟了嘟嘴,拿出手绢擦了擦我嘴角道:「她全跟我说了,你既然不要人家便不要耽误人家,我已经把她送出宫了。」

  • 我又开始贴身伺候公主。

    皇上也没再召过我,只是他自己开始物色起驸马人选。

    他应该是有了新的打算。

    我站在那片小花园外,对我身后的谷子说:「我让公主把翠喜许给你吧。」

    谷子听了我的话连忙跪了下去。

    我回身看了一眼他腰间日日别着的香包,轻声道:「翠喜应该也是愿意的。」

    宫里的宫女都在等年岁到了便能出宫嫁人,所以是看不上这些太监公公。

    但是公主身边的翠喜不是。

    她跟着公主一起长大,与公主的脾性也是像的,最主要的是她不愿意离开公主。

    「师傅。」谷子朝我磕了一个头,默默将香包收进怀里,「这宫里的展侍卫便很好。」

    多的话,他没有再说。

    我自然是懂了。

    我和谷子,进了这里便注定了终生不得所爱。

    可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躺在床上准备入睡的公主轻声问我:「云生,你说我把翠喜许给谷子好不好?」

    我掖了掖她的被子,不动声色地问:「公主为什么这么说?」

    她突然一点不困了,从床上坐起来,眨了眨她大大的眼睛凑到我耳边道:「今日我撞见翠喜亲了谷子一口。」

    「哦?」我眉尾一抬。

    还有这事?

    公主点了点头,突然歪头在我脸上印了一个吻。

    好似有什么东西狠狠地在我心尖上拨了一下,我脑子里的那根弦一下子便绷断了。

    她却迅速钻进了被子里。

    「就像是这样。」她的声音在被子里闷闷的。

    我手指轻轻点在刚刚被她亲过的地方,好似她在那里点了一把火,烫得很。

    「公主。」我扯了扯她的被子。

    「你走吧。」她死死抓住被子,「这事我已经决定好了。」

    我有些哭笑不得,好似刚刚被轻薄的是她一般。

    明明是她上来亲了我。

    最后我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脑袋,好笑道:「好,奴才退下了,公主好好睡觉。」

    公主隔日便叫了翠喜和谷子到跟前,说了要将翠喜许给谷子的事。

    谷子跪在地上,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摇了摇头,既然答应了他,我自然是不会再跟公主提这事了。

    翠喜听完开心地给公主磕了几个头:「谢公主。」

    公主面上一副果然如此的傲娇模样,让我忍不住心上一软。

    这样的她真是十分可爱。

    「怎么?你不愿意吗?」公主看向谷子。

    还不等谷子答话,翠喜便按住了他的脑袋往地上磕了几个头。

    「他愿意的,公主,他愿意。」翠喜笑着替谷子答了话。

    翠喜是陪着公主一起长大的贴身宫女,虽是许了个太监,公主也是想要好好给她张罗一下婚事的。

    翠喜一身的嫁衣都是公主亲自选了样式命人赶制的。

    我站在公主身边,看着谷子和翠喜一身喜服跪在公主面前。

    公主像个小大人一样嘱咐他们:「你们两个要相亲相爱,互相扶持。」

    最后觉得说这些不够,又对谷子道:「你要是敢欺负翠喜,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吓得谷子连忙磕了个头:「奴才不敢。」

    惹得殿内的人一阵笑。

    送走翠喜,公主一直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公主,明日翠喜便回来了。」看着她红了的眼眶,我以为她是不舍得翠喜。

    她侧头看我,问我:「云生,我们也可以这样吗?」

    不可以。

    她和翠喜到底是不一样的。

  • 皇上选好了一个驸马,不是他之前看好的太傅之子。

    是这一轮科举出来的没什么身世的探花。

    「阿宁,他一定会得你喜欢。」皇上把一张画像递给公主。

    公主别过眼去,她不想看。

    我替她看了一眼,我明白了皇上的那句公主一定会喜欢,因为画像中的人细看之下与我有八分相似。

    我依旧被皇上遣到了殿外,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说了什么。

    只知道最后公主答应了与探花郎成亲。

    公主要嫁人了,我合该高兴的。

    这一天总算是要到了,我会亲自将公主送上花轿,亲眼见到她嫁给别人。

    公主与探花郎的大婚定在了来年的春天。

    我与公主在一起的日子不过只剩下短短几个月。

    公主却不见丝毫伤心。

    我舍不得她伤心,见她不伤心却又觉得伤心。

    「云生。」公主在殿内朝我招了招手,她身边站了一个男人,听说是皇上送过来教导公主的老师。

    我走进去,她指着身边的男人对我道:「这是你的老师,日后教你学问的。」

    教我学问?

    早年皇上也是专门给公主请了老师来宫中教学,我都在旁边跟着一起学。

    红尘不负我:疯批美人的爱与救赎

    学问虽是赶不上太傅的那些学生,却也比公主好不少。

    「老师,你要重点教他作画和下棋。」公主耐心嘱咐一旁的男人。

    男人应了一声。

    我便这样稀里糊涂地跟着这个男人学习作画和下棋。

    直到我在他拿来我临摹的画上发现了探花郎的落笔,才开始对这整件事产生了怀疑。

    所有的一切是在这日公主又偷喝了果酒之后浮出水面的。

    公主是一沾酒便醉的,又偏偏爱喝果酒。

    我将她带回床上,仔细给她擦洗后盖上被子。她总是喜欢无意识地抓住我的衣角,这次也不例外。

    「云生。」她嘿嘿笑了两声,一张红扑扑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你能不能叫我一声阿宁。」

    我怎么敢呢。

    「公主。」我耐心地哄着她,「快睡吧。」

    她嘟了嘟嘴,小声地哼了一声:「迟早让你叫一声。」

    「你要好好学哦。」她闭着眼睛,嘴里继续念念有词。

    我蹲了下来,轻声问她:「学什么?」

    她的声音也轻轻的:「学做探花郎啊。」

    如雷轰顶。

    所有的一切都串了起来。

    所以探花郎跟我有八分相似,所以公主从一开始便不伤心,所以专门请了老师来教我学问。

    只是为了让我代替探花郎。

    我从没想过还能这样。

    那探花郎怎么办?

    我看向一脸纯白无辜的公主,依她的性子能答应这样做应该是皇上已经跟她说了一个万全之策吧。

    我是怎么走出公主寝殿的我不知道。

    只知道脑子里像是有无数烟花炸开,我掐着自己手掌心的肉,仿佛只有那样清晰的疼痛感能让我明白这不是一场梦。

    往后我跟着老师学习的时候便更用功。

    到后来,连老师都分不出来我和探花郎的画。

    我作完画一抬头便看到外面正在荡秋千的公主,她胸前的平安锁随着她的起伏一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

    她的身后站着谷子和翠喜,三个人都笑做一团。

    再没有什么比这一幕更适合入画了。

    我将自己也画进画里。

    没有再比这一幅画更圆满的了。

  • 年关将至。

    公主开始替自己绣那顶鸳鸯戏水的红盖头,她说自己绣的才吉利。

    事情都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只要再过两月,我便会成为探花郎,会成为驸马。

    会成为这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可是我没有等到那一天。

    突厥的大军黑压压出现在了边境,边境大军节节溃败。

    我陪着公主待在宫里绣她的红盖头,皇上却和大臣们关在御书房里没日没夜地商量对策。

    对策没有商量出来。

    不过一个月,边境便丢了一城。

    听说这次突厥由大汗的两个儿子带队,战术阴险狡诈,无人能敌。

    很快皇上便主张求和。

    公主想去给皇上送汤的时候,碰到了带着求和条件回来的一个士兵。

    士兵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倒在大殿之外。

    求和的条件是割让一座城池,再送一个公主和亲。

    皇上只有一个公主,唯一的公主。

    公主听到消息的当晚缩在床上瑟瑟发抖,我坐在床边忍不住将她捞进了怀里。

    她最后哭得没力气了,抬头看我:「云生,我是要嫁给你的。」

    「我知道。」我抱着她,小心翼翼地拍着她的后背。

    她又将脸埋进我的怀里,全身都在发抖:「我害怕,云生,我害怕。」

    我也害怕。

    我怕我保护不了她。

    皇上又召集了大臣们关在御书房里,没日没夜地商量。

    听说他摔了御书房里一切能摔的东西,就是不同意让公主去和亲。

    可是他是一国之君。

    如今不止突厥,东胡也虎视眈眈地等着突厥和大周大战一场而自己从中得利,如果不能和突厥达成协议,那大周迟早会战火四起。

    那大周的子民便苦不堪言。

    公主连夜做噩梦,好不容易被养回来的身子又日渐清瘦。

    直到第五日,公主好好梳洗了一番后领着我去了御书房。

    她看了一眼打算拦着她的太监,眼中有她平日没有的凶狠。

    那一瞬间,她好像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公主。

    太监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公主便趁机推开了御书房的门。

    里面是关了几日的皇上和一众大臣,颓败之意一览无余。

    「父皇。」公主哑着嗓子叫了一声,一步一步踏入房中,「儿臣愿意去。」

    皇上坐在案后,鬓边已生出白发。

    不过短短一个月,他便像是老了几十岁。

    「胡闹!」他看了一眼公主身后的我,「你就是这般伺候公主的?送公主回去。」

    我直直跪到地上,我没办法带她走,因为我了解她。

    她决定的事,谁也没办法改变。

    就像她决定要嫁给我。

    「父皇,您是一国之君,理应明白孰轻孰重。」公主一步一步朝里走去。

    皇上明白,只是不甘心。

    最后公主和满屋的大臣跪在地上,振振有词道:「儿臣乃大周的公主,理应为大周子民谋一份安稳,望父皇成全。」

    她成了深明大义的公主。

    她不再是那个会缩在我怀里说自己害怕的娇娇。

    皇上闭着眼同意了公主的请求,公主才站起来准备离开。

    转身之前,她突然笑了一声,如银铃般。

    「只是有些对不住探花郎,想来探花郎也是能理解的。」

    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吧。

    是吧。

    像是在千年寒冰中取了一把刀,生生扎在我的心上。

    是我无能,是我保护不了她。

  • 和亲的队伍很快便要启程。

    公主一身华服坐在殿中,下面跪着谷子和翠喜。

    「你们留在宫中要好好的。」公主叮嘱他们,就像当日给他们许配时一样。

    翠喜哭着跪走了几步,到公主脚下抱住她的腿:「公主,您带上奴才好不好?求求您。」

    公主看了一眼谷子,冷声对翠喜道:「本公主平日里太惯着你了,才让你如今连我的话都敢不听了。」

    翠喜和谷子,公主一个都没有带上。

    她原本也是不带我的。

    那是我第一次忤逆她,跪在冰冷的地上对她说:「若是公主不带上奴才,公主离宫之日便是奴才身死之日。」

    她到底是舍不得我死的,就算知道我是吓她,她也不敢不信。

    和亲队伍浩浩荡荡,其中不乏皇上安排在里面的武功高手。

    我不是没有想过带着公主在路上离开。

    我甚至想过将公主绑走,和亲的队伍一定不会阻止我。

    可是他们怎么办呢?

    大周的黎民百姓怎么办呢?

    我自然是不会在乎他们的死活,可是公主醒来后怎么办?

    她那样心软的一个人。

    便熬着吧,她熬着,我也陪她熬着。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们的和亲队伍居然遭到了劫匪。

    劫匪个个都是武功高手。

    我和公主待在马车里听着外面的厮杀声,谁也没有说话。

    只是她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她的害怕。

    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没事的,都会没事的。」

    刚说完这话,一把剑便从外面刺了进来。

    我的身体近似本能地把公主护在身下,那剑便毫不意外地扎进我的身体里。

    「公主,别怕。」我抬手轻轻盖住公主的双眼,将要溢出的血又吞进肚子,「奴才没事的。」

    再次醒来,公主坐在我的床边。

    一双眼睛红得像是只兔子。

    这一幕那么熟悉,宛如我们又回到了那座宫殿。

    公主见我醒了,一下子便哭了出来:「早知道会这样,当日怎么都不会让你跟我一起来。」

    我艰难地牵了牵嘴角,笑着哄她:「奴才没事。」

    话一落,她哭得更伤心了。

    「云生。」她趴在我身上大哭起来,「我害怕。」

    原来她还是那个小公主,从来都没有变过。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装的,她装着长大,装着无惧无畏。

    我抬手轻轻拍拍她的后背,只能一遍又一遍让她别怕。

    「你答应我,你不要死好不好?」她哭着说,「你不要死,你要好好的,我才能好好的。」

    「好。」

    是她好好的,我才能好好的。

    我这一生本就是为她而活。

    我们在驿站休整了好几日才等到了皇上派来的人,原来那些劫匪不是真的劫匪,是东胡派来的人,他们不愿意看到突厥和大周交好。

    只要杀了公主,大周会以为是突厥的手段,而突厥也会以为是大周不愿意公主和亲。

    真是好计谋。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皇上有多宠爱公主,将皇宫里武功最好的侍卫都安插在了和亲的队伍里。

    因为我受了伤,公主又拖延了几日。

    十日后,和亲的队伍才又开始启程。

    这一次启程,再停下来便是在突厥了。

  • 大周无能,用一个公主求一个国家平安。

    这样的话我们一进突厥便传得到处都是,自然也传到了公主的耳朵里。

    公主坐在马车里,垂头安静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书,好似外面的言语她都没有听到。

    只是她握着书的指尖泛白,足以说明她此时心里的难受。

    对待战败国送来和亲的公主,突厥人民并没有过多的欢迎。

    连大汗也没有表现出该有的尊重。

    大汗将公主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笑着牵起公主的手:「听闻大周公主有沉鱼落雁之貌,如今一看果真是名不虚传。」

    他的年纪跟皇上一般大,却马上要成为公主的夫婿。

    公主垂下眼,又慢慢抬眼露出一抹笑:「多谢大汗夸赞。」

    因为大汗已经有一位大夫人和几位妾室,公主不能算是正娶。

    依照突厥的规矩,除了大夫人外,大汗另纳妾室是不用行天地大礼的。

    所以当夜大汗直接来了公主的住处。

    而我被大汗指名在帐外伺候。

    「公主被你们伺候惯了,自然还是要你们在旁伺候才好。」大汗侧头问坐在一旁的公主,「公主,你说呢?」

    公主抬眼看了一下我。

    我垂下眼。

    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大汗的意思,他不过看不起我是个阉人。

    他们突厥最看不上大周像我们这样的阉人。

    我站在暖帐外,看着大汗将公主压倒在那张铺了红被子的床上。

    没等他动作,我一步上前轻轻放下了床幔。

    公主的喜服被一件、一件从床上扔下来。

    直到公主一声惊呼。

    「别扔。」她急急道,「这个不要扔。」

    「原来公主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大汗笑着说,「那便听公主的。」

    然后我听见大汗越来越低沉的喘息,手掌捏成拳,指甲嵌进肉里。

    我从来没有度过那么漫长的一段时辰,仿佛眨一次眼都能用尽一生的时间。

    过了很久,久到我的心在油锅里滚了一遍又一遍。

    自始至终,公主没有哼过一声。

    大汗从里面伸出一只手来,他对我说:「去打水来。」

    我听见自己道了一声「是」。

    我转身出去,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大汗清洗完毕后没有留宿,他离开后,屋内便只剩下站在床边的我和床上的公主。

    还有空气里恶心黏腻的味道。

    又过了很久,公主颤着音叫我:「云生。」

    那一刻我麻木的心好似一下子爬上了千万只蚂蚁,它们一口一口啃噬我的心脏。

    疼得我难以呼吸。

    「公主。」我艰难地应了一声。

    「你出去好不好。」好似这句话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

    我早知道我们不会有好结局,却没想过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我们隔着薄薄的床幔,却没法看对方一眼。

    「公主,奴才送您去洗洗。」我站在床边,没有听她的话。

    屋子里静下来,不一会便从床上传来细细的啜泣声。

    「我不愿意你见我这个样子。」

    她哭得伤心又绝望。

    我上前缓缓将床幔一点一点掀起来,便看到了缩在床角的公主。

    她那般娇嫩,原本是应该嫁给一位好郎君,被好好疼爱的。

    如今躺在床上像一只折翼的枯蝶。

    她那没被被子盖住的地方青红一片,被欺负成这样却没有叫喊一声。

    我目光往上移,便看到了她原本水润的唇上、眼下一片血色。

    「疼吗?公主。」我手指微微发颤地掠过被她咬出血的下唇。

    她摇了摇头,眼角的泪却直接滚下来。

    我抱着她去清洗,才发现了她手里紧紧握住的东西。

    那个大汗口中的小玩意。

    是我在她及笄那天,挂在她脖子上的平安锁。

  • 大汗的大夫人不喜欢公主,因为大汗一连数日都宿在公主的房里。

    她说公主是妖妃,会毁了突厥的气运。

    公主从来都不反驳,她每日都坐在院子里,看看天,看看草,看看大周的方向。

    「你以为你是大周的公主,便可以对本宫无理?」大夫人见公主这副样子,一杯茶直接泼过来。

    我挡在公主面前,滚烫的茶直接泼到了我的手上。

    公主终于有了反应,心疼地看着我被烫红的手。

    「都说大周公主爱好独特,原来是喜欢这样的阉人。」大夫人走近一步,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倒是有些姿色,不怪公主走哪儿都带着。」

    她俯身看向公主:「可惜啊,不是个男人。」

    这是公主第一次动怒。

    她站起来给了大夫人一巴掌。

    「本公主的人,容不得你说一个字。」公主拉着我的手,直接转身进了屋。

    不知道大夫人是怎么跟大汗说的这件事,大汗直接派了人要拉走我。

    公主将我拦在身后,一直等到大汗过来。

    大汗说我是个阉人,不该出现在这里,会毁了突厥的士气。

    公主护着我,就像是她小时候遇到害怕的虫子,我护着她那般。

    她冷声对大汗说:「他若是死了,本公主便也活不成。」

    虽说大周是为了求和才把公主送来和亲的,若是公主当真这么快在突厥死了,皇上一定是不会放过突厥的。

    大汗也明白这个道理。

    最后他放过了我,命人检查了我阉人的身份便离开。

    也再没有宠幸过公主。

    这对公主来说,也是放过了她。

    刚开始大夫人还会带着人来羞辱公主一番,公主便装作没听见。

    她还会在夜里悄悄对我说:「我就当是被狗咬了,会叫的母狗咬人不疼的,云生。」

    兴许是觉得这样粗鲁的话不应当从一位公主口中说出来,又「噗嗤」一声笑出来。

    见她一双眼睛弯弯,我那千疮百孔的心才稍稍好受一点。

    好似我们又回到了皇宫,那无数个夜里,她在睡之前都会拉着我说一些俏皮的话。

    这样的日子过着,竟有了几分安逸。

    若是能这般陪着公主老去,来世便是让我做牛做马做畜生也值得。

    可到底老天不会让我如意。

    大汗病了。

    不知道是怎么病的,突然便一病不起了。

    此时他的两个儿子便开始争夺继承人之位。

    可以预见的是,只要大汗一死,便会面临一场内战。

    那么恨大汗的我,在此时却期盼着大汗能安然无恙。

    只要他安然无恙,我和公主才能继续过着这般安静祥和的日子。

    但是他没有。

    他死了。

    死之前没有定下继承人。

    突厥很快便展开了一场内战,连大汗的后宫都没能幸免地卷入这场战争中。

    我看着四处逃窜的宫人,头一次有了带公主逃离这里的大胆想法。

    这个时候两个继承人都无暇顾及后宫,谁又会在乎大汗的其中一个女人去了哪儿呢?

    「云生。」公主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后,小声叫了我一声。

    我回头看她,她小心翼翼抱着怀里的东西,面上都是雀跃。

    好像我带她从一堆死人身上踏过,只是曾经我陪她在孩童时期玩的任何一个游戏。

    「我们去哪儿?」

    我牵紧她的手,笑着对她说:「我们去一座山上,我在那里为您种一山的蔷薇。」

  • 继承人争夺战很快便结束,由大汗那位残虐无比的大王子胜出。

    听闻从这位大王子的帐中抬出去的女尸不计其数,是个会吃人的畜生。

    按照突厥旧例,继承人将会继承上一任大汗的所有东西,包括女人。

    而公主的美貌早就传遍了突厥,继承人若是要继承大汗的女人,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公主。

    然后便发现公主不见了。

    新大汗立即派出一队人马在整个突厥地界搜寻我和公主。

    明明只要再有一日,只要再有一日,我便能带着公主顺利逃回大周。

    我带着公主躲开前来抓我们的突厥人,躲进了一座山上。

    躲在那个昏暗的山洞里,公主问我:「云生,你说老天爷是不是不喜欢我。」

    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老天爷是不喜欢我。

    他可能觉得我这偷来的八年早该还了,却还总是奢望能有一个好结局。

    「公主,那座山上我后来还种上了百合花。」我拥着发抖的她,从山洞口望出去,看向一个方向,「您最喜欢吃的红薯土豆也种了不少,您若是能去看一看,一定会喜欢的。」

    「我还能看到吗?」

    「能。」我将她抱得更紧了,「奴才一定能让您看到。」

    我们在山上躲了两日,眼见突厥人在山上搜寻了两日无果,开始撤兵,我才能出去给公主找一些果子果腹。

    寻了满山也只寻到几颗未熟的青果。

    公主虚弱地握着青果,问我:「云生,你怎么不吃?」

    我仔细地将剩下几个青果擦干净,笑着安抚她:「我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吃饱了。」

    这座山的另一边便是大周的青城,这些果子都要留着给公主翻过这座山。

    不知道是不是我和公主都十分虚弱的原因,明明只需要一天的路程,我们用了整整三天。

    看着那离我们不远的城门,公主的眼中迸出一丝光来。

    如果不是我先发现了躲在山脚下的几个突厥人,我想我们一定可以一起回到大周。

    我将公主安置在一个不起眼的山坑里,用树枝和树叶都盖在她的头顶上。

    她扬起一张被泥土弄花的小脸,问我:「云生,你要去做什么?」

    「公主,你躲在这里不要出声,我先去看看。」我柔声对她说。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慌了,捉住我的手不肯放。

    「我跟你一起去。」她眼眶一下子便红了,「你不要丢下我。」

    我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骗她:「公主,我不会丢下你的,我们两个人一起去总归是有些危险。您放心,我一定会回来接你。」

    我哄了好久,才让她放开了手。

    她一双眼睛红红的,盯着我不眨眼,我叹了一口气,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公主。」我抬手摸了摸她的脸,「你一定会回家。」

    说完我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知道,我活不成了。

    但是我要想一个万全的法子,让公主平平安安回到大周。

    公主不能正大光明在突厥人面前回到大周,但是我可以。

    我随手在地上抓了一把泥巴糊在脸上,疯了一般地往山下跑去。

    「公主死了!」我一边往城门方向跑,一边大喊。

    山脚下的几个突厥人愣了一下,便也开始追我。

    「他们把公主杀死了!我们大周的公主,死在了他们突厥人的手上!」我不要命似的跑。

    就在离青城城门没有多远的地方,两根枪从后方扔过来。

    直直插进我的身体里。

    青城城门中跑出来一些官兵,我在倒下去的时候转身看到那几个突厥人往别的方向退走了。

    我落进一个人的怀里。

    那人一身戎装,一看便是个将军。

    「你说公主死了?」他扶着我,一双眉蹙起,「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伸手拽住那人的手,一口血从嘴里溢出来。

    「救她。」我艰难地一字一句道,「救、她。皇上,皇上一定会重赏……」

    最后我又吐出一口血来。

    我终于,终于真正保护了一次她。

    我躺在那位将军的怀里,看向公主藏身的地方,嘴角艰难地扬起来。

    「阿宁……」

    我的手慢慢垂下去,身体里的所有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

    这一生的所有回忆都在脑子里掠过。

    「云生,你偷偷叫我阿宁也是可以的,我想听你叫我阿宁。」公主总是想让我叫她一声「阿宁」。

    原本我是能叫她一声的。

    就在我顶替探花郎娶她的那天,夜里我会拿起玉如意小心翼翼地挑开她的喜帕,然后便会看到她那张害羞带怯的小脸。

    那时候我一定会忍不住,轻轻唤她一声。

    「阿宁。」

    (正文完)

    【公主番外】

    云生骗了我。

    他说他一定会回来接我。

    我躲在那个山坑里,眼睁睁看着他从身边的地上抓了一把泥抹在脸上,当时我险些笑出声。

    那时我还在想等他回来我一定会笑话他,他满脸是泥的模样一定像极了我们路上看见的那些乞丐。

    然后我就看见他疯了一样往山下跑去。

    我看到了那几个突厥人,心突然就揪了起来。

    心里开始祈祷云生一定不能被他们抓住,却听见他一边跑一边大喊:「公主死了!」

    脑袋像是被谁拿着棍子当头一棒,他没想活。

    他根本就没想活。

    他早就发现了山下的那几个突厥人。

    他在骗我,他回不来了。

    我眼睁睁看着那两个突厥人将手中的枪扔过去,直直贯穿他的身体。

    不!

    不要!

    不是这样的!

    他说的要跟我一起回大周,他说要带我去看他种在山上的花。

    我在山坑里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青城守城将军的府上。

    「公主,您醒了。」将军坐在我的床边,一脸的揪心。

    我睁着眼睛看床顶,有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掉下来。

    「云生呢?」

    说不定还活着呢?

    这青城万一有神医呢?

    不是说有神医可以起死回生吗?云生不过是被两杆枪砸了,应该可以救活的吧?

    将军低下头不说话。

    我侧头看他,问他:「是不是被神医救了?」

    「公主……」将军没有看我,「没有神医……」

    我不信。

    云生从来不会骗我。

    他说过的,他永远不会骗我。

    他说他要回来接我,接我一起去看满山的蔷薇花。

    他给我种了一山的蔷薇花。

    父皇来的时候,我抱着云生的身体不肯放手。

    「阿宁。」父皇轻轻叫我。

    我抬头看他,笑起来:「父皇,你来啦?」

    「你不是说,要让云生做探花郎娶儿臣吗?儿臣都没跟云生说,他到时候一定会吓一跳。」我笑着摸了摸云生的额头。

    父皇蹲在我身边,抬手摸了摸我的头:「阿宁,跟父皇回家。」

    我伸出食指放到唇上,小声道:「嘘,父皇你小声一点,云生睡着了。」

    见父皇有些难过,他一定是误会我了。

    我笑着对他撒娇:「等云生醒了,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父皇不同意。

    他没有等到云生醒过来,就秘密带着我回了皇宫。

    这世上已经没有我这位公主了。

    父皇说我回到皇宫后状态好了很多。

    我也觉得。

    「云生。」我醒来便张嘴叫了一声,殿里空荡荡的,仿佛能听见回声。

    翠喜推了门进来:「公主,有什么事吗?」

    我盯着床顶眨了眨眼睛,泪便掉了下来。

    其实一点都没有好。

    我站在寝殿后面的那个被云生种满了花的小园子里,我走后,这里被翠喜和谷子打理得很好。

    那日云生便是站在我站的这个位置问我:「公主,你喜欢吗?」

    我喜欢。

    我喜欢的从来不是蔷薇花。

    喜欢的是为我种下这些花的他。

    我回头看向谷子,问他:「你知道这些花是从哪里来的吗?」

    谷子果然是知道的。

    那座山就在京城外面不远的地方。

    父皇答应我在那座山上替我修一座寺庙,等寺庙好了以后我便去那里守着云生给我种的花。

    午后我躺在贵妃榻上,看着殿外的谷子和翠喜朝我走过来。

    不知道谷子说了句什么,翠喜脸上染了薄薄一层桃色。

    若是云生还在的话。

    他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很高兴。

    谷子走到我面前,给我呈上来一张纸。

    「公主,这是奴才收拾师傅房间时找到的一幅画,前些日子给忙忘了,今天想起来便赶紧送过来。」

    我急急从榻上起来,接过他手中的画。

    画缓缓在我眼前展开。

    画上有四个人。

    我坐在秋千上笑得花枝招展,胸前的平安锁随着身体的起伏舞在空中。云生站在我的身后,笑着替我推着秋千,看向我的眼里都是情意。

    身边还有打闹的翠喜和谷子。

    落笔:阿宁的云生。

    背面用浅浅的墨,写了浅浅几行字。

    「云生此生唯一愿:愿阿宁年年岁岁喜乐安康。」

    「云生,你怎么就不愿意叫我阿宁呢?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偷偷地叫。」

    原来他早就偷偷叫过了。

    (完)

    红尘不负我:疯批美人的爱与救赎